作者:纪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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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暑假,我参加了“青海小环线义工旅行”,当时冲着的是有各种各样的免费——比如车费:全程包车费,含过路费、燃油费、停车费。可在青海湖、大草原、藏民区任意飞,义工项目却只有:草原生态调查 古城遗址寻访、青海湖垃圾清理、普氏原羚保育、高原针叶林虫害生态调研 植物标本制作。
在国内最大的一处普氏原羚保护监测站我被刺了一下——领队的话更像一根倒刺,扎进我的心脏,至今也没拔净一个疼字:“普氏原羚的濒危程度比藏羚羊还严酷!”从此,我的目光聚焦在普氏原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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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20日晚,青海湖边的志愿者、牧民南加在青海省海晏县甘子河乡、刚察县哈尔盖等地监测普氏原羚时,发现7只普氏原羚尸体,或在草场围栏下,或挂在带有刺丝的围栏上——铁丝网太高了,普氏原羚跳不过去,只有死!对它们来说,跳过去就能活。
一组数字揭示了草场围栏对普氏原羚造成的伤害。根据青海省林业厅与中国林科院的调查,2008年以前,仅在青海甘子河地区,每年大约有50多只普氏原羚由于被刺丝挂住、天敌捕食而死亡。
不仅仅是普氏原羚,实际上草原许多动物都受到草场围栏的影响。这些野生动物,以有蹄类居多,比如普氏原羚、藏原羚,有时也有大型猛禽被挂死在草场围栏刺丝上。
我心上的倒刺越扎越多,越扎越深,越扎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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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氏原羚,它们比世人热切关注的藏羚羊更稀少,比“东方宝石”朱鹮更濒危,比国宝大熊猫更珍贵。
上世纪80年代初,环青海湖周边地区普氏原羚的数量超过1000只;80年代末,下降到了500-600只;1995年,在环青海湖地区生活的五个普氏原羚种群总数不超过300只,2003年种群已在该区域难觅踪迹,普氏原羚现已成为中国特有的哺乳动物中种群数量最少的物种。
1870年11月,俄罗斯尼古拉·普热瓦斯基前往青海考察。从一开始起,那些像黄羊的动物标本在动物界的分类地位即是一个谜,曾被命名为普氏羚羊、卡氏羚羊、藏原羚种普氏原羚亚种、普氏原羚。
乔治·夏勒在《青藏高原里的生灵》一书里提到了普氏原羚,“在过去100年内,该动物的已知分布范围是三块面积较小的区域: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甘肃中部和青海湖周围地区。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和甘肃中部,有人曾于1911年发现许多普氏原羚,并将它们作为‘主要的肉食来源',然而根据我们在1996年的调查,普氏原羚可能已经在上述两个地区灭绝了。而在青海湖地区存在三个普氏原羚种群,总数少于200只,绝大多数生活在湖边沙丘和草原地带。”
乔治·夏勒1998年在《wildlife of northern tibetan steppe》一书中描述普氏原羚的濒危状况:“在中亚,人们知之甚少的羚羊是普氏原羚。”20世纪60年代初,青海湖附近还有成千上万只普氏原羚。20世纪80年代后,草原牧业的快速发展和青海湖地区农业的扩张,使得仅存的普氏原羚栖息地被进一步减少。据报道,1986年生活在青海湖地区的普氏原羚已不到350只。
20世纪90年代,大面积推广的牧民承包网围栏,再次分割了草原牧场,普氏原羚栖息地进一步被隔裂开来,被人类逼上绝路。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颁布1996年版、2000年版的红色名录和1998年中国濒危动物红色名录均将普氏原羚的濒危程度评定为极危(cr)级(极度濒危,iucn,1996)。2000年,国家林业局将普氏原羚列入《全国野生动植物保护和自然保护区建设工程》急需拯救的十五个野生动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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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植教授是一位从事自然保护工作的女科学家,人称“熊猫妈妈”,在得知普氏原羚的濒危境况后,全部经历都从大熊猫转移到普氏原羚身上。
“我凌晨的时候爬起来,趴在沙丘后面等着羚羊,一缕清晨的阳光照在沙丘上,羚羊从沙丘后面的阴影里一个一个走出来。但羚羊特别怕人,我们离着它有两公里远的距离,趴在沙丘后面,等我们的头一冒出沙丘,羚羊‘歘'就跑开了,如离弦的箭。”
吕植的眼睛是把锋利的刀,切开时间就看到了普氏原羚身上的伤——那是被人撕开的。人入侵了普氏原羚的家,又用无限蔓延的网围栏肢解它们的家。
网围栏的建立阻止了动物对周围环境的观察,躲避捕食者能力下降、能耗增加、多样性水平降低。我仿佛看见天上挂着普氏原羚大大的照片:普氏原羚残骸仰卧在网围栏外的草地上,脚还挂在网围栏上,已经被狼吃空了。
十多年前张璐还是在读博士生,师从于吕植教授。她是吕植教授的眼、手、腿,那时她用最原始的方法考察普氏原羚。
“带刺,高139厘米……”,“不带刺,高107厘米……”,“带刺,高133厘米……”,“带刺,高149厘米……”,“不带刺,高92厘米……”她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着普氏原羚调查样线上网围栏的铁刺和高度等信息。“带刺的网围栏比不带刺的网围栏要高出平均20厘米以上,母羊和小羊很难跳过去!”
起初他们走平行样线的时候没有经验,就一次又一次试验着走。早晨8点钟,五组人一块出去,下午回来把每个人的记录表格和gps收齐,在电脑里把数据导出来一看,五组人的样线走得都是歪歪扭扭。后来使用了gps导航,根据gps找到样线的起始点,把结束点找出来,利用gps的导航功能,沿着导航线走直线4公里,到点拐90角继续走直线一公里,再转90度角再走完最后的4公里。
有一次张璐和一位女警官一起走样线,看见一只狼追逐一小群普氏原羚,两个女孩子一直跟着,想看看普氏原羚怎么对付狼的追捕。但狼发现了她们,突然改变方向冲着她们走过来,但在距离她们200米的地方停住了,双方进入了对峙状态。或许是看见两个女孩子眼睛里锋利的刀,狼终于转身跑开了。
张璐和调查小组其他成员在青海湖畔徒步行走了1500多公里,跨越1米左右的网围栏3000多次。她的调查确认了哪些地方普氏原羚活动最多,哪些区域围栏最密集、铁刺最多,哪些围栏是最先需要被拿掉的……这些信息为后来评价普氏原羚的生存现状和制定保护措施提供了重要参考。
2008年,在中国-欧盟生物多样性项目的资金支持下,由青海省林业局、保护国际和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共同实施的“青海与四川生物多样性保护行动”,通过与牧户、地方农场、地方种羊场、地方政府部门协商后,在更多公众的参与下,拆除围栏并向让出草场的牧民提供补偿,普氏原羚终于开始享受藏羚羊、熊猫、朱鹮受保护的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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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人管普氏原羚叫黄羊,很早的时候,青海湖附近有特别多的黄羊,牧民每天放牧的时候都能看到一群一群的黄羊。
那时草场没有围栏,牛羊们和黄羊一起在草场上吃草。70多岁的藏族退休干部周太回忆,有时能捡到小普氏原羚的幼崽,他当时就喂养了三只小原羚,但喂养它们需要牛奶,那时家里穷,全家七口人,家里只有两头奶牛维持生活,但还是节省一些牛奶给小原羚。受救助的普氏原羚和人很亲,走到哪里都跟着,连睡觉时也在他身边卧着。
家住青海湖小泊湖的牧民南加2010年7月也收养了一只小原羚,它的妈妈许是被狼吃了,孤零零地趴在草地上,好心的亲戚把它抱回家交给南加,他们知道南加会把小羊养大。南加家养了几十只绵羊,羊奶没问题,但绵羊不好管,更不会让一只和自己不一样的小原羚吃它的奶。为带大小原羚,南加花钱买了8只山羊,山羊温顺,小原羚可吃山羊奶长大。
南加一家人都很喜欢小原羚,孩子们更是每天争着喂奶,一起抱着小家伙睡觉。“小原羚每天和绵羊们一起到草场吃草,我家的草场上生活着一群普氏原羚,慢慢地小家伙会跟着野生的普氏原羚走,直到有一天离开我们和羊群。我已经救了好几只了,小家伙们都认识我,当它们路过我家的时候,会往我家的帐篷看,那个时候我知道那是我救的小家伙,他们是来看我的。”
湖东种羊场有个叫阿合洛的老人从1997年开始就主动让出自己的草场,让普氏原羚同自家的牛羊一起吃草,并用退休工资在别处租草场放牧。在他的草场上经常能看到70多只普氏原羚一起吃草的情景。普氏原羚的产仔季节,他会经常在自己的草场巡逻,看看有没有被遗弃的小原羚,若有他就给南加打电话,让他把小羊养大。
放弃自己的草场给普氏原羚、花钱另外租草场,对一个牧民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刚开始时,家里年轻的晚辈会抱怨阿合洛老人,乡亲们不理解。阿合洛老人常对他们说:“是我们占了黄羊的草场,它们生活在这里比我们还早,现在黄羊那么少了,让它吃点草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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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林是青海湖南岸普氏原羚保护站站长,普氏原羚的“守护神”。2002年,他在青海湖鸟岛做水鸟观测的同时,开始参与普氏原羚的保护救助工作。
2003年8月,在吴永林和同事们的努力下,世界上第一只人工饲养的普氏原羚“玲玲”成功产下第一胎“陶陶”,世界极度濒危动物普氏原羚人工繁育成功。
从此,观测记录普氏原羚的行为,观察它们与狼、狐狸等其他动物的关系,记录它们的行为,研究野生动物与大自然如何共生同行,成了吴永林工作生活中神一般的事。
每年11月,青海湖畔的普氏原羚进入交配期,大量的雌雄原羚聚集在一起,寻找合适另一半。此时吴永林就把帐篷扎到湖畔的草原上。
每年7月至8月,普氏原羚进入繁殖期。原羚的产羔地分布在青海湖南岸、西岸、北岸及东岸长四五百公里的草原地带,这时就有狼、狐狸等天敌跟踪原羚,这是难得的观测记录原羚与动物相处的机会,吴永林和同事们从来没缺席过。
有时会遇到“难产”的原羚,他就承担起接生任务,帮原羚顺利产下一只只小幼崽。几十年来,他已忘了接生过多少只小原羚
普氏原羚产羔期间,草场上的牧草有1米多高,再加上1人多高的灌木丛遮挡视线,要在这样的地方准确找到刚出生后迷路的小羊,难度极大,可吴永林仅凭小羊发出的声音就能判定谁遇险了,谁掉到池塘里了,谁又被茂密的丛林遮挡住了。此外,繁殖过程中受伤、落单的所有原羚会被保护区工作人员送到救护中心救治,吴永林和同事们来回在保护站和产羔地两头跑。通过观察被救助的普氏原羚和周边草场变化,吴永林掌握了海量野生动植物知识,他已经连续11年跟着原羚一年四季的生活周期,来回在青海湖四周驻扎帐篷观测原羚的生存境况,这对59岁的他并非易事。
从2003年开始救助第一只受伤的普氏原羚开始,他就开始一点点学习探索原羚保护,从一个对原羚一无所知的“小白”成为今天的“百科全书”。
20年来,他离开自己亲爱的家人,与同事们共同努力,普氏原羚人工科学繁育实现了从0到50多只的突破,种群从7个增加到现在的14个,个体数量从130只左右增加到3000多只,种群活动范围从起初分布密集的几个点扩大到整个青海湖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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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木措是普通的牧民,46岁,如今已是他自发救助普氏原羚第26个年头了。
1996年,20岁的尖木措在报纸上偶然看见普氏原羚的相关报道,逐渐意识到普氏原羚的重要性。从那时起,尖木措与同村好友苏科开启了救助原羚的行动,到目前为止他们共救助了四十余只原羚。
从前尖木措和苏科只能徒步去巡护,生活条件好转后,他自费购买了汽车,但日常工作量极大,到目前为止,他已有三辆车报废了。
有一次尖木措急着去救助被围栏挂住的普氏原羚,骑车的途中肩膀的骨头被摔断,断了的骨头刺穿皮肤,他当场昏迷。
26年间,尖木措清理草场垃圾、自费租赁草场、凿冰取水、阻止猎杀……他的行为逐渐改变了周围人对原羚的态度。
2016年,尖木措在沙丘里发现一只刚出生的普氏原羚,虚弱无力,便将其抱回家喂养,他的儿子朋毛仁青为其取名“小沙漠”,尖木措应接不暇时,其岳母便帮着照顾。一年之后尖木措的岳母去世,“小沙漠”连续几日都在尖木措岳母经常晒太阳的地方等待,一看见有老人经过,便追上去闻闻,察觉不是尖木措的岳母便又回到原处等待,这一等就是七天。他曾把自己家的草场分出8000多亩让给普氏原羚,自己则以每亩40元的代价租草场放自己家的羊,草场不够用,就把自家的羊关在羊圈里喂玉米。他还曾把自家的羊卖了,从别人手里买回储存的草,一捆捆撒在积雪覆盖的草原上,让谨慎敏感的普氏原羚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吃到草。他曾带着冰冷的干粮和饮料,叫上村里的德先加、万玛才让和自己的弟弟多杰顿珠,在大雪纷飞的草原上骑着摩托车巡查,遇见被网围栏挂伤的原羚,就简单包扎一下赶往家救助。
让他感到荣幸的是自己已被管理局聘为一名协管员。
像尖木措的还有南加——有个1000亩草场,他担心被养殖大户租掉,大量牲畜涌入会很快吃完草场的草,对原羚带来生命威胁,于是他以当时每亩18元的租金租下了这个草场专供原羚栖息。随着原羚数量增加,2012年南加又租下另一相邻牧户的500亩草场。
普氏原羚的保护神还有葛玉修、娃来夫妇、吴天贵、马福德……比草原上格桑花还多。
《格萨尔王》史诗中说:如果你猎取普氏原羚、藏原羚、蒙古原羚,别人会看不起你,说你没本事,牧民们都信。
2022年5月下旬,青海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对青海湖流域内普氏原羚栖息地,共5个区域13个观测样区76个观测样点进行观测(不含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哇玉两个分布区),普氏原羚超过2800只(藏羚数量增加到7万余只)。从约130只到2800只,20年原羚种群数量增加将近22倍。普氏原羚家族正在逐步壮大。
现在,大熊猫受威胁程度等级已由濒危降为易危,降级为二级,这也是普氏原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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